回乡,恰“雨水”。买了一束花,驱车到“谷文昌纪念园”。
以一个人的名字命名大型公共景观,在老家福建东山岛,印象中唯有两处,另一处是黄道周公园。黄道周,明末重臣、著名学者石斋先生也。由此可见谷文昌的历史功绩和精神笼罩力。
我在微博上写:恰“雨水”。花一束。敬谷文昌公。拜木麻黄神。
https://weibo.com/1788223715/MtIGqA7fA
在我心里,谷文昌公即木麻黄神,木麻黄神即谷文昌公。1981年临终时,谷文昌留下遗言:“请转告林业局的技术员,要加紧对木麻黄树种进行更新换代;我死后,把我的骨灰撒在东山,我要和东山的人民、东山的大树永远在一起!”那时我正读初中,少年懵懂,“谷文昌”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,不过,对木麻黄,有亲人那般的亲与近。
我就是在树下长大的。我儿时的村子,屋前房后,鸭嘎鸡咕,风把树吹成了教育学,树自己长成了自己的建设者和劳动者。我所说的树,就是木麻黄,它统合了我的树的概念,树的美学,树的自然史和文明史,它就是我的幼儿园。
1949年,谷文昌随军南下,于次年进驻东山岛。他是不是知晓,这个长年遭受风沙灾害的荒岛,多少居民的祖先来自他的故乡河南?他看不得田园荒芜,百姓贫苦,他担起了作为地方官员的工作责任,更投入了亲人情、乡土情。十几年后,岛上400多座小山丘和3万多亩荒沙滩基本绿化,141公里的海岸线筑起了以木麻黄为主要树种的“绿色长城”。除了朝向天空,以枝叶拥抱阳光,谷文昌还带领民众挖塘打井、修筑水库、疏沟通渠,激活了大地之水。沙害降服,旱情缓解。东山海岛,从此青山在,绿水流。
所以,我一出生就得以吮吸一棵树的乳汁,在一棵树下学会了走路、奔跑,并参与了一棵树的茂盛与挺拔。于我而言,这棵树,木麻黄,具有创世特征——真是难以想象,一棵树的扎根,彻底改变了一个海岛的天文、地文和人文。
那年“3·12”植树节,我写了一首诗:《致谷文昌》,其中两节是——
他曾在这里种树
而树,把他种在书中
一翻开就有惊奇
仿若绿水给青山的回信——
一个个倒影,也是岁月的图书馆
有天、地二卷
他曾在这里种树树
调集众土,土调集肥料
绿了又黄的道理都在林里
花开在自己优美的转身里
一老一小走着,谁靠了过来
听他们说,新高兴,旧高兴
《写于植树节——兼致谷文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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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到谷文昌纪念园,雨水时节,亦周末。虽近中午,仍有不少大人小孩,或近湖戏水,或绿道漫步,或草地野餐。纪念园所在陈城镇年轻的林镇长陪着自家孩子在戏玩,远远地对我点点头。我举起花束,朝他挥挥手。不时地,又有老老少少来,没有排队,没有口号。大家缓缓走,轻轻说话,偶尔抬起脸,蹭蹭柔软的木麻黄枝条。我忍不住掏出手机,拍了拍自己的感动。
媒体颂扬谷文昌为“绿色丰碑”。确实,谷文昌是一个伟岸的人,视野宽,格局大,愿景远,情感饱满。我还要说,他是根,一直在大地深处低语。就像鸟雀不会出租天空,草木不会贩卖新绿,根,以大地为家、为名、为命,直至成为大地的一部分。家乡人来谷文昌纪念园,除了放松心情,我相信,更是因为,在这里可以找到幸福源,获得踏实感。
职业的关系,我时常出差,如是沿海之地,会留意:这里有没有木麻黄?木麻黄原产于澳洲和太平洋诸岛,马来语叫kasuari,意为鹤鸵或食火鸡,因其细枝状似鸟羽而名。1897年,台湾岛首先引进,在海岸线筑起一道道木麻黄防护林。半个世纪后的1954年,广东雷州半岛、湛江吴川、茂名电白先后引入。当年谷文昌正是听到电白成功试种木麻黄,发挥了水土保护、庄稼保收的作用,如获至宝,仰天长笑……此前无数次筑堤拦沙、挑土压沙、植草固沙,均告失败。幸得谷文昌就像一棵木麻黄,坚韧,耐挫,硬是在贫瘠中垦殖出生机与希望。
在山东威海、青岛,在上海崇明岛,在江苏海门,因为行程匆忙,无法四处探寻,但我相信,一定有那么几片或就几棵木麻黄,在远处,在某个沟某个坎,静静地对话时光。终于,在浙江苍南,在福建福鼎、平潭,在深圳大鹏湾,我见到了和家乡东山岛一样的木麻黄林和木麻黄景观。我一下子就回到童年,回到儿时的林中路。
在中国,木麻黄属于年轻的树种,其种植史至今仅120多年。它不像杨柳,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,在诗经中摇曳、伤感,依依不舍,久远的文学意象;亦不像“岁寒三友”松、竹、梅,大面积嵌入儒家文化,傲骨立天地,大怀经霜雪,高洁伟岸的道德象征。不过,于我而言,因为整个童年成长和人格发展都深深受惠于木麻黄,木麻黄也是我的文学母题和道德标尺——它面海而生,善美交融。
英国作家毛姆(1874-1965)有一部专门描绘居住在马来半岛和婆罗洲的英国人的短篇小说集,就叫“木麻黄树”。为什么取这个名字,毛姆在“原序”中提到,“木麻黄树,据他们说,……圆月当空的时候,如果你站在它的荫头里,你会听到它用刻毒、阴险的话语,神秘地、低声地道出未来的秘密”。当他于1920年代深入实地调查以后,发现事实并非如此,“我回想起,那木麻黄树挺立在海岸边上,任人胡乱地砍倒在地,狼藉一片,但它依然守护着这片土地不受狂风的侵扰”,最终,居住在这里的英国人,“发现这种在严峻的环境中依然恪守自己职责的树木,正是他们流落他乡异国的生活的象征”。
以物达情,人、树相照,在不同的民族、文化、宗教、艺术中,都是古老的修辞,作用于不同的史诗、神话、民俗、伦理、童谣,构成独特的“地方知识”,最著名的,当属圣经里的苹果树。在毛姆的作品中,木麻黄树是异域的,他在南太平洋诸岛“看到”了它。对我来说,木麻黄树虽也是异域之物,但它早早就扎根于我的家乡海岛,等着我出生,陪着我长大,看着我一次次出行,又一次次回来。不管风声多大雨声多猛,木麻黄都是我的居家神明和心灵导师。在我的海岛,唯有木麻黄,最是堪称:树。
德语世界最重要的诗人里尔克(1875-1926)有一部重要作品,即长诗《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》,开篇第一句便是:“那里升起一棵树。哦,纯粹的超升。”在第一部第二十一节,里尔克写:“春天回来了。大地像一个/懂诗的女孩,哦,很多很多的诗……/漫长而艰难的学习,/她终于获得报偿。”“哦,那很多的诗,老师教过她,/刻印在根部,在漫长/艰巨的树干:她歌唱,她歌唱!”那人(女孩),是大地,那诗,是树;树与人,诗与树,浑然一体,交相辉映。如此种种,都被里尔克统一在奥尔弗斯这个诗神、音乐神的形象当中。长诗的最后几行,让我听到了木麻黄的声音:“如若尘世将你遗忘,/对沉静的大地说:我流动,/对迅疾的流水言:我在。”(《〈杜伊诺哀歌〉中的天使》,里尔克、勒塞等著,林克译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)
“我流动”,是的,我的绿色在历史中流动。“我在”,是的,我在绿色之中。我的木麻黄,一把“海风琴”,大海在它身上弹奏。我的木麻黄,它“礼”在心中,不求“往来”。它从来不说,人来了,因为,人就在它怀中。所谓“人在做,天在看”,其实呢,天忙不过来,都是树在看。树在看,在听,在丈量人间的脚步。
每一棵树,都是大地的一种顿悟:对自身,对人,对时间,对“非大地”的一切。树也会长虫,会生病。虫与病,都是自然之诗,它们促成了树的更新换代。
一棵树,以新叶的样子一次次重生于自己的不朽。它叫木麻黄,不用加后缀:树。
作者:林茶居
刊载:上海《文汇报》4月1日第8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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